南洲不渡

2024-02-13 19:341247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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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1

谢南洲为了给花魁姜婵出头,从画舫上掉下去了。

丫鬟婆子闹哄哄地冲进我的屋子里,七嘴八舌地和我禀报情况。

“夫人,少爷身子骨本就不好,现下更是雪上加霜啊!”

“听人说,他被抬回迎春阁的时候,都吐血了!”

我吓得心惊胆战,火急火燎地带着仆役赶到了迎春阁,刚一推开门,却瞧见谢南洲端着酒杯笑意盈盈地坐在席面上,满脸嘲弄。

“你瞧,我就说,我的将军夫人比军中猎犬还要听话。”

“我随意扯个慌,她就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了哈哈哈哈哈哈。”

语气放荡轻浮,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。

众人揶揄地扫视着我铁青的脸色,也对我投来鄙夷轻视的目光。

他把镯子拍得砰砰作响,对我颐指气使道:“温竹青,你摆什么脸色,喊你过来给爷付钱是给你脸面,别给脸不要脸。”

“我要为姜姑娘赎身,五千两白银,你赶紧掏钱!”

周遭传来窃窃私语声,唏嘘不已。

和谢南洲的这顿姻缘,是我在勤政殿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,我的一双腿几乎全废才惹得皇兄心软,下旨给我赐了婚。

一道圣旨,将威名赫赫的谢小将军锁进了我的公主府,成了我的驸马。

他与我成亲三年,日日流连这烟花柳巷,每次他看上什么人,我都会自掏腰包替他纳入房中,京城人人都夸我贤惠大度,殊不知我根本就不在乎。

谢南洲见我不说话,脸上带上了点不耐烦的神色,出言讽刺道:

“磨磨唧唧地干什么呢,还不快点掏钱,让姜姑娘久等了我要你好看!”

他口中的姜姑娘,就是迎春阁的第一花魁,姜婵。

她身段窈窕,风情万种,谢南洲这段日子格外迷她。

她抱着琵琶,对着我盈盈一拜,眸子里却满是挑衅:

“劳烦谢夫人了,小将军向来玩性儿大,今日兴起便与奴家打了个赌,没成想您真过来了。

她娇笑连连,接着状似无意地朝我心上捅刀子:

“不过您大抵也早习惯了,毕竟,您都为他纳了十多房妹妹了,也不在乎多我这么一个吧?”

2

她能吊着谢南洲足足三个月,也的确有几分手段,嘴上虽说着不中听的话,面上却依旧是柔弱可怜的样子。

仿佛,我才是那个恶人。

谢南洲面色阴沉,狠狠剐了我一眼,转而对她温柔小意地说道:“你不必和她解释,我是她的夫,今日我让她往东她就不敢往西,我说了要为你赎身,今日就一定说到做到。”

姜婵脸上浮现出一层薄红,楚楚可怜地望向谢南洲。

俩人容貌相当,站在一起极为养眼,若非他是我的夫君,我免不得也要赞一句才子配佳人。

他眼神凶狠地瞪着我,一脸不耐:“温竹青,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,耳朵聋了吗?”

身旁的贴身丫鬟看不过去,附在我的耳边轻声劝阻:“公主,您不可再纵容驸马了,这已经是第十个青楼妓子了,别院都快住不下了。”

她声音很轻,却依旧清晰地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。

话音未落,屋内响起一阵哄笑。

“京中盛传长公主对驸马宠爱有加,百依百顺,爱他入骨,三年来为他纳了十多房小妾,看来这传言非虚啊。”

“这谢南洲当真是无法无天,简直是把皇家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,为了个青楼妓子当众斥责皇家公主,怕不是嫌自己活的太长..”

“你懂什么,瞧长公主一颗心都栓在他身上的样子,就算真的触怒天颜,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。”

“当着正妻的面就敢如此这般,在府中怕是更加猖狂无度,长公主如此国色天香竟然还满足不了他的胃口…”

周遭的笑声传入谢南洲的耳中,他神色愈发倨傲。

他下巴微微抬起,眯着眼盯着我,像是想在我脸上找出恼怒的神色。

可我却只面无表情地吩咐侍卫掏钱,淡淡道:

“无碍,左右不过多个解闷的玩意儿,驸马喜欢,赎了便是。”

3

从迎春阁出来后,姜婵就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后面,脸上满是不忿。

长公主的轿撵,她还没资格坐。

而谢南洲,则一脸不悦地坐在我的对面,语气不善:“温竹青,你为何一点也不生气,你身为长公主,就一点脾气都没有吗?”

我抬起眼瞥了他一眼,自顾自地捏起一块糖粉桂花糕送入嘴中,语气冷淡:“你是我的夫君,夫唱妇随,不对吗?”

“不对!”他气得打翻了整盘糕点,掐着我的下巴,逼我和他对视:“当年你为了帮助陛下收回我谢家兵权,在勤政殿门口跪了整整三天,说今生今世非我不嫁,像你这样心机深沉的女人,我真是看你一眼都嫌脏!”

下巴被掐得很疼,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,掩盖住闪烁的泪光。

偏过头去想躲开他的视线,却被径直堵住了嘴。

他动作野蛮,语气生硬:“温竹青,所有人都说你对我情根深种,可是我却半分也感受不到你的真心,我日日流连秦楼楚馆,你却装出一副大度体贴的模样为我迎娶了众多妾室,还和她们说要多为我开枝散叶。”

“堂堂嫡长公主,就如此自甘下贱,宁愿与青楼妓子共享一夫?”

“温竹青,你真恶心。”

轿撵外传来姜婵晕倒的惊呼声,谢南洲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马车,将她抱起潇洒离开。

我使劲地掐着掌心,靠在丫鬟怀里才勉强稳住身形。

“公主,驸马如此不把您放在眼里,您为何还要处处忍让他,何不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蔑视皇权,让他也吃吃苦头,说不准那时他便会回心转意了。”

我盯着他决绝的背影,轻笑一声,不以为意。

夜里的风很凉,卷着长安街头一束桃枝,直直地落进暗潮汹涌的护城河。

“男子之情爱,不过如逐水飘零的桃花,刹那便会湍急的河水淹没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”

“我所求,并不止于此。”

4

闭塞阴暗的暗室内,我孤身一人,端着油灯细细端详着冰棺中男人的面容。

他面容安详,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躺在那儿。

从前,我最是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他。

在案桌前,

轻轻扯着他的衣袖撒娇。

“太傅,今日课业可否少布置些,竹青还有骑射课..”

那时,那双见微知著的眸子里,便会浮现出宠溺的笑意,他会对我温柔地笑,一语道破我心中所想:“臣看长公主殿下,是想去参加今晚的上元灯会吧?”

他会违背宫规,带着我乔装出宫,陪我疯玩一整晚,为我猜谜赢灯,让我完完全全地做一回温青竹,而不是那个循规蹈矩、仪态端庄的长公主。

十里长街彩灯旖旎,酒楼茶肆里人声鼎沸,街上的车子堵得水泄不通,一片喧闹声中,他将赢来的兔子花灯轻轻放在我的掌心,对我说:

“青竹,这人世间纷繁复杂,就算你将来会见到其间许多阴暗之处,但也请你相信,我永远都会站在你的身边。”

可后来,宫变当日他将我护在身下,浑身鲜血如注,我哭得声嘶力竭求他别死。

他却说他要失约了,下一世再来履行承诺。

可是裴禾晏,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间,让我守着虚无缥缈的念想浑浑噩噩地活着,有什么意思呢?

我不信轮回,也不信往生。

我只要你裴禾晏,与我今生今世长相厮守,永不分离。

5

皇兄传召我进宫时,我正着手替谢南洲纳姜婵进府。

许是此次的人儿格外可他的心,连着数日他都宿在了她的房内,与她夜夜笙歌,转轴拨弦的琵琶声传遍了公主府。

刚进勤政殿的大门,皇兄就对我冷了脸。

他恨铁不成钢地将一本奏折摔在面前,痛心疾首地说道:“竹青,谢南洲实在过于放肆了,长此以往,我们皇家的天威何在?”

我嘴角勾起一抹笑,捡起折子,随意翻了翻。

“礼部尚书如此爱在背后嚼人舌根,依我看,不如拔了他的舌头,省得陛下心烦。”

他见我避重就轻,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。

“我知你心中对他有愧,可长此以往终究不长久,你不能靠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秘术活下去,阿妹,人要学会向前看。”

提及此事,皇帝脸上也露出了悲戚之色。

“人死不能复生啊…”

我怔愣地看着他,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半个字。

当年那场宫变后,仅剩一口气的裴禾晏被太医断定活不过三天,皇兄举全国之力为他遍寻名医,终于找到了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巫医,那人说,用蛊虫就能一直吊着他的命,只是母蛊必要种在七窍玲珑心中方可奏效。

整个京城之中,唯一有七窍玲珑心的,唯有谢将军的独子——谢南洲。

恰逢此时前线传来密报,谢南洲被困南境重伤昏迷,病急乱投医之下,我亲自率军将他营救了回来,也借此挟恩求报,让他自愿吃下了那课母蛊。

可裴禾晏却一直没醒,为避免谢南洲再次出征出意外,我便以身作局,和皇兄约法三章,将这只鸿鹄困在了京城这一小方天地里。

我知这样不对,可我本就不是良善之人。

皇兄终究不舍得苛责我,只不痛不痒地警告了几句,就将我放出宫了。

可刚出宫门,却意外瞧见了守在那的谢南洲,以及站在他身后弱柳扶风的女人。

6

他穿着大红色的绸衣,蜜色肌肤,与京城一众白面小生长相的世家公子颇为不同,高高束起的马尾给人一种爽利肆意的少年气,抬眼望向我时,眼神不掺杂一丝杂质,直勾勾的,叫人无端心慌。

他见我安然无恙地出来,紧皱的眉头陡然一松,接着便摆出了嚣张的架势。

“温竹青,你去的也太久了,今日可是婵儿过门的日子,主母不到,怕不是故意想给她难堪?”

姜婵扯着他的袖子,欲语泪先流,哭得楚楚可怜。

“将军莫要因我和公主失了和气,说到底还是婵儿不好…”

我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,反倒是抬眼撇了下谢南洲松松垮垮的衣襟,熟稔地伸手将它系紧。

感受到他僵直的身体,我轻笑了声,开口道:“婵儿姑娘是你的心上人,我自是不敢怠慢的,只不过她本就是一介青楼妓子,不配给我奉茶,我到不到也并无大碍吧?”

“温竹青!”他一时气结,像是彻底被惹恼了一般,提高了音量:“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幅高人一等的姿态,给婵儿道歉!”

说着,他就抬手猛锤了下胸口,瞬间疼得面色发白,冷汗直冒。

姜婵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,连哭都忘记了,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。

谢南洲口中喷出一口鲜血,却笑意盈盈地望着我:“温竹青,你当真不愿意道歉?”

我身体一僵,不敢相信与他共享五感的裴禾晏此刻该有多疼。

下一瞬,我深吸一口气,毫不犹疑地对着姜婵说:“姜小姐,是我出言不逊了,请你见谅。”

姜婵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我,很快便心情大好,趾高气昂地嗤笑了一声。

“我可担不起长公主殿下的道歉,您方才还说,我不过是一介青楼妓子上不得台面。”

我神色难堪地望着她,斟酌片刻后问道:“你想如何?”

“不如,长公主殿下就将自己的凤仪宫让出来,给我和谢郎做婚房,也算是给我们的新婚贺礼了。”

“公主!”丫鬟脸色大变地拦住了我,怒不可遏地挡在我的面前,厉声呵斥道:“你一个贱婢也敢妄想住先皇御赐给殿下的寝宫,简直痴人说梦!”

话音刚落,谢南洲冷笑了一声,作势又要抬手伤害自己。

我着急忙慌地攥住了他的手腕,心口一阵抽痛,濒死的窒息感让我的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哽咽。

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姜婵欢天喜地,面上是掩盖不住的得意。

谢南洲却面色铁青,咬牙切齿地瞪着我。

“公主对本驸马,当真是情根深种,真是令为夫刮目相看。”

我抬眼与他对视,一言未发。

良久,

他却别开了视线,眼尾泛起微红,气急败坏地带着姜婵离开了。

姜婵得意的像一只斗胜的公鸡,紧紧地搂着男人有力的臂膀,整个人没有骨头一般半挂在他的身上,回头对我挑衅一笑。

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,摩挲起了虎口的薄茧。

7

谢南洲像是彻底厌烦了我,连着数日都不见人影,甚至冷落了新娶进门的姜婵。

我也乐得清闲,日日在暗室与裴禾晏作伴,自顾自地说着话,回忆往昔。

“裴禾晏,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?”

“当时我才那么点大,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愣住了,心里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俊俏的郎君,更妙的是,你竟是我的太傅。”

“当晚我就跑到母皇面前,吵着闹着要他给我指婚,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了。”

“母妃大笑,说我和你师徒有伦,我登时便说那便不要你做我的太傅,要你做我的夫君。”

“你说说,我当时怎么这么不知羞啊哈哈哈”

冰棺里的人毫无声响,我却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。

半晌,我骤然冷了脸,伸出手指搁着厚厚的冰层寸寸描摹着他的轮廓,喃喃自语:“裴禾晏,你说你想要送我一个太平盛世,那为何如今我朝海清河晏了,你却不在我身边了?”

“你这个骗子…”

一滴泪怔怔地落下,悄然无声地滑进了我的衣襟,冰凉刺骨。

下一瞬,我心中莫名涌出无法抑制的愤怒,操起墙上的剑就猛地砍向四周的墙壁,发了疯一般宣泄着情绪,将周遭所有东西都砸了个遍。

刀柄回弹的力道大得将我虎口震裂,瞬间鲜血如注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
刺耳的尖叫声响起,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。

抬眼就瞧见穿得花枝招展的姜婵,突兀地出现在了暗室入口,被我凶狠凌厉的眼神吓得瘫软在地。

我嘴角浮现出嗜血的笑意,提着带血的剑,一步步朝她走去。

她慌了神,连滚带爬想跑,却双腿发软接连摔倒,抱着头恸哭求饶:“公主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,我错了放过我吧,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个暗室。”

我充耳不闻,只继续逼近。

她看着我的眼神仿若看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,拼了命地朝地上磕头,语无伦次地解释:

“我..我只是想来给您请安,您别杀我,您偷藏人偶的事情..我绝对不会对驸马提起半句,求您别杀我…”

还没等她说完,泛着寒光的剑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。

我挥剑的手顿住,瞠目欲裂地开口:

“你说什么,那冰柜中躺着的是人偶?!”

她几乎被吓破了胆,颤抖着手慌忙抱住了我的腿,连连点头称是。

我双目猩红,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,怒不可遏:“胡说八道,那分明是个人!”

她焦急万分地,青葱玉指掰着我的手腕,被我掐得气若游丝。

“奴家被卖进迎春阁前,家里就是做这些供人取乐的木头小玩意儿的,我虽然只草草看了一眼,但是我敢以性命担保,那一定是个木偶,并非真人!”

我猛地松了力气,像拖死狗一般将她拖下了暗室,指着冰棺中的男人,厉声问道:

“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,若是敢有半句虚言,我定将你剥皮抽筋让你生不如死!”

姜婵吓得浑身一抖,硬撑着爬起来四下查看。

半晌,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在室内响起,却惊得我浑身发冷。

“殿..殿下,这的确是个木偶,且做工精巧到能与常人无异,应当是出自当代名家之手,若是殿下想知道来历,大可找人探寻一番,整个大庆能做出此等鬼斧神工的木偶的工匠,不会超过五个。”

分明是炎炎烈日,可我却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
姜婵见我面色煞白,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:“若是殿下着急验证,只需将人偶的表皮隔开,就可看见内里的木头身体。”

周遭一片寂静,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,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地攥住,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到了指尖,疼得我几乎握不住手上的长剑。

我喉咙干涩无比,猛地冲上前砸开了眼前的冰棺,抖着手划开了男人手臂上的皮肤。